眼睛,小木棍拿在手里,戳着地板。
顾来说:“火再烧大点,我烤烤头发”
“哦”
顾准依言往灶坑里丢进两块木柴,火舌舔舐着木头,慢慢复燃。
顾来微弓着背靠近灶口,借灶火烘头发。
屋外风雨飘摇,山风与水汽贴着老旧腐朽的木门槛吹进来,卷过几缕尘土与碎叶,湿冷又冰凉。
小厨房里却很温暖。
两个人有一会儿没讲话,排排坐着,一起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光。顾来在烟火之外,闻到一丝独特而干爽的气息,像是竹草的清香,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丝肥皂香。
许久,头顶落下一声,“对不起”
顾来抬眸。
“……我”顾准盯着火苗,些许磕绊,“那天,我不该这么跟你说话”
说的是她醉酒那天。顾来揪了揪湿漉漉的发尾,没讲话。
顾准看她表情,知道她已经原宥。
他抿了抿唇,往炉口又丢进一块木头,“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顾来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在南境的这些日子,小道消息满天飞,顾来许久没有上网,偶尔看一眼各种新闻,只觉得光怪陆离,莫衷一是。
却只字未提,顾准亦寡言。
两人认识这么久,彼此习性都了解。顾来不是嘴碎的人,寻常日子顾来不愿和他聊起过去,她有她的好奇心,但绝不撕开他的伤疤。她也清楚,顾准在乎的东西极少,他对绝大多数事情无欲无求,很多不在他注意力范围内的东西,他既不关心,也不在意。
可那些人抨击的是他的身世,那是八年的颠沛流离、孤苦无依,他不可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
“阿准”顾来说,“过两天我就要回学校了,你不用陪着我,你回梁城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网上说你的那些话,稀巴烂的,我们没办法上门去撕烂他们的嘴,但惹不起躲得起”
“其实他们说的,也不全是错的”
顾来狠狠一怔,猛地扭头朝他看去。
他看着她,笑了笑,“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自然有父有母。只不过,我不认识他们而已”
这样的话,这样的语调,让顾来的心里也刺痛起来,“是照片里的那个女人?”
顾准轻轻摇头,整个人忽然有些发虚,心在胸腔里抖得厉害。他过往的全部资料,那些一鳞半爪的生活片段都已经烙在了他的脑海里,纵然那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再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却依然在他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那片鱼龙混杂的贫民街,那些挨挨挤挤、杂乱无章的鸽笼楼,狭窄的楼宇间,是同样狭窄的天空。站在街上抬起头,看不到星星,只有艳俗的招聘,粗糙不平的墙面上,张牙舞爪的涂鸦像恶鬼破烂而丑陋的笑脸。
这是一个悲哀的地方,笼罩着它的黑暗又让它显得更加可恶。生活在那里的人醉生梦死,打牌的打牌、酗酒的酗酒、吸毒的吸毒;还有下等妓·女在门外头笑,年轻的女孩子衣不蔽体,咬着烟,靠着粗糙的水泥墙,竭尽所能展露她们美丽的身躯,只等哪个从附近钢厂干完活的爷们儿下工经过。
几块钱,或是一包烟,就能做个一夜夫妻。
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街尾一个狭窄逼仄的楼梯间里,那里有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板床和一个挂着木牌牌的、锈迹斑斑的铜铃。
他不知道那是谁的房子,但没有人赶他。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大多活得苟且,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被注意。
可他认识住在对面的一个妓·女,她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家,不做生意的时候,就靠在窗边抽烟。
有时看到他会跟他说两句话,往往是:“诶!那小孩!”
有时会塞给他一张纸币,使唤他去小卖部买两包烟,找的零钱太散,她不要,就都归了他。每次帮她买完烟,得到的零钱足够他往后一个星期的日子不再挨饿。那是他除了捡废瓶纸皮外,另一项经济来源。
他很乐意做这些事……
顾准坐在厨房里,缓慢讲至此处,至于那些令人发指的遭遇;那些可怕的屈辱;那些暗藏在黑夜中钱与欲的交易;那些他亲目亲历过的狰狞恐怖、凶狠暴力……仿佛层层堆积的腐烂枯叶,腥臭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根植进骨子里,盘根错节地融入了血脉,与他严丝合缝,如影随形,刮骨疗毒也抹不干净。
他讲不出口,希望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后来,我在街上遇到了大伯”顾准记起这段过往,嘴边挂了笑,“那天他刚给别人收了废旧的电器和纸壳,装了满满一车。我看着眼红,就跟在他车后走,看到车上掉下来一摞报纸,就上去捡。大伯发现了也没有骂我,反而问我有没有吃饭……”
顾来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眼神近乎执拗地盯着灶口。火头猎猎,她似乎在艳红的火光里看见自己晃动的脸,形容惨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