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钢铁和混凝土组成的地下牢笼里。
注视着青紫的针眼和紧绷通红的皮肤,想起昏睡前被打过针剂,但不知道是什么针剂。那条青筋由于一次性注射了过多的药剂而略微膨起,在皮肤表面鼓胀着突突跳动,像条蜿蜒的蚯蚓。
踉跄着向床挪动,膝盖撞到了铁床边沿,扑倒在床,像一颗原始冷杉的球果啪嗒一声坠入苔藓中去腐烂,伸展身体躺在这张嘎吱作响的床上,让脚趾尖碰到床柱上的栏杆,试图让自己相信有种坚实可靠的东西。
在一片寂静中,大脑和耳朵开始注意到越来越小的声音,感官开始适应正在发挥的压抑感,由于没有其他声音,听到的和感觉到的一切都更加强烈,这些杂音来源于人体本身。砰砰的心跳声、肺部收缩、胃肠蠕动、骨骼运动的声音和血液如火车般轰隆隆涌过血管的声音。
开始不自觉地揉耳朵,咽口水,试图制造出处于正常环境中的假象。大声说话、唱歌,然而声音被吸音棉尽数吸收,连一点空气中的涟漪也没剩下。脑中似有嗡嗡声,被一种昏眩感和失重感同时裹挟,心知肚明在这种环境下人会不自觉地产生幻听,从而产生幻觉,从而发狂崩溃。
捂住耳朵睡去,想象自己是一只蜷缩在黑暗怀抱里的鼹鼠。
睡了七八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两个整天,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房间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只能凭借空空的胃判断过了很长时间,想不起来上一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天空竞技场?还是家里?胃里有种酸胀又烧灼的感觉,似有一团苦辣的水在胃里蠕动。
逐渐感觉到低血糖带来的浑身发冷,大脑空空却很清醒。舔舔嘴上的干皮,缺水但不渴,像一棵山地玫瑰在高温季节陷入休眠。感官变得不太灵敏,它们正在遗忘某些东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醒来时感觉力气尽数从手脚流失,大脑发蒙,似乎连思考的力气也流逝了。看着自己的手,想象是枯树枝搂着枯木,捏起麻木的皮肤,就像捏起一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比清晰地听着自己缓慢的呼吸和心跳,那是身体在尽可能降低消耗和维持生存之间达到的脆弱平衡。
让我稍稍苏醒过来的,是每月一次的变形期。我判断时间已经过去了一星期,只是这次的变形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虚弱。我用残余的意识控制自己只是安静地蜷在那里,避免表现出难以控制的攻击性。起码不要让他们把这最后的底牌也夺走。
之后,我又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不记得自己在地下室待了多久,也不知道还要待多久,这似乎是一场永恒的与黑暗、孤独和饥饿的争斗。我需要交流,需要饱食,需要洗澡。而现在我只能试着回想朋友、亲人和爱人的面孔,试着回想和凯瑟琳同睡,和爸爸拥抱,和西索接吻的感觉。
有时我想象自己成为一具深井里的死尸,一团黏糊的绿藓,一个生错了地方的种子,在地下室里慢慢腐烂,被上方这堆沉重的钢铁、岩石与混凝土所掩盖。
基裘的作为见效了:她正在用不作为来杀死我。
光线在瞳孔中的反应变得迟钝,我呆望着钢铁牢门的轰然倒塌,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一个高大威猛的黑色剪影向我走近,他用那双属于杀手的冷绿色竖瞳俯瞰我,大波浪银发有些纷乱地披在肩头。
“爸爸。”我低声呼唤,感到声带干涩得像两块互相摩擦的石头,“伊路米和妈妈他们……”
他摸摸我头顶的头发,“我都知道了,路路比,你不必再说。”
“我想出去。”催动沙哑的嗓子吐出我现在唯一的诉求,“带我离开这里。”
我离开了地牢,我知道我离开了地牢。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腕和脚踝,蓝色的血管浮上皮肤表面,走路时是空虚发抖的。我像一个惨白的幽灵跟着席巴飘上楼梯,那真实的阳光刺得双目几乎幸福得流泪,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电影回忆转场时遮罩上了一层白光。
席巴说我需要吃点儿东西,于是他把我带进小餐厅,厨师已经做好了一锅肉汤。我觉得似乎不饿,也许是饿得失去了感知饿的能力。舀起汤送进嘴里,舌头抿着酥烂的牛肉和土豆顺喉咙滑下,胃一瞬间泛起的酸水又真实地咆哮着人的本能。
“我被关了多久?”等到饱食不再是我的第一诉求后,我问席巴。
“三个星期。”
只有三个星期?我很惊讶。被关在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我还以为过了一个世纪。这丝小小的惊讶过后,随之涌上的就是委屈和怨恨。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手指用力捏着勺子直到骨节泛白,“整整21天,你有无数个机会问问我到底在哪。”
“我很抱歉,路路比。”他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些歉疚,“我以为你喜欢独自在外游历的生活,所以就没有贸然过问你的近况。”
“是吗?”我的愤怒来得像一阵飓风,“哪怕不是打电话,凭家里的眼线和监控,想要知道我在哪、在干什么不是很容易的事吗?还是说伊路米的行为也能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