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思索了一会儿,方下了车。她的双脚落在下了大雨的地面,立即湿了一半鞋袜,即便李文树将伞撑得很低,那几滴冰冷的雨水也迅速划过她的脸。她不由得想皱一皱眉,忍住了,只是紧挽了李文树的手臂,往那扇半开着的柏木大门中走了进去。
门内寂静无比。
玉生记起爸爸的布庄,似乎也常常这样寂静,如果没有人唤爱乔,爱乔就躲在那柜台底下刺一朵朵布绒花。当下她张了张嘴想要唤“爱乔”,但忽然记起来自己已不在南京了,于是缄默了,只等着李文树的皮鞋声轻轻地惊动了人。
有人拉了电灯,晦暗的柜台一格格亮了过去,照亮柜上一匹匹朱红柳绿。灯火之下一个中年男子从柜后走出来,尖长的面孔并不年轻,似乎比李文树还要年长几岁,他的脖颈上绕了一条长布尺,他仿佛在比着自己的双臂。接着,他扯了一把穿在他身上宽大许多的长褂袖口,从中他取出一双四边框戴上了,便又踱步到大门左右的两屏大窗,将黑帘拉起,窥见了外头正一场大雨。
他望着雨道:“您要做什么衣服?”
玉生道:“我来选一匹布,自己做。”
他笑一声,回过眼来,先望见了高扬着脸,但面无神色的李文树,越过他,是他身后淡淡笑着的玉生。
玉生注道:“安华姑妈留了两匹布在这里。”
原来那黑帘下藏了一张软皮长椅,男人坐了下来,并没有立即回玉生的话。然后,他唤了一声道:“李先生,请先坐一坐。”
玉生环顾四周,除几张柜台外和一张长衣镜外再没有多的东西、多的人。他的那张软皮长椅前也只放了另一张小小的圆台,台上沸水滚茶,他正倒着茶。
正倒着,他低低声道:“李太太的围脖是裘毛的。”
玉生怔了怔,还未回话。
李文树道:“是的。”
李文树回了他的话道:“这条围脖还是许久之前让你做了寄去英国的,我因总戴着那条旧的,一次也没有戴上这条新的,如今娶了太太,彼此都能戴着了。”
玉生被他握着手在那张长椅上坐了下来,长椅正对着衣镜,镜中她望见男人从褂子中又取出来了一包西洋烟草,他打开来,又递给了李文树,但李文树只是不接。
“裕安。”
李文树像是唤了他的名字。
“你太太呢?”
“早病死了。”
李文树的神色淡淡的,并不再问什么。
于是裕安将那包西洋烟草重放了回去,忽地道:“李太太的年纪仿佛很小。”
李文树道:“比我要小一些。”
裕安端起热茶,只放在她与他的跟前,低了低脸示意着。
“小多少呢?”
“十二岁。”
裕安笑了笑,道:“十七八岁的年纪,安华怎么想到要将两匹麻布留给李太太。”
玉生终于出了声。
她问他道:“是什么颜色的麻布?”
他答道:“汉麻之本色,那样的颜色,是难提上什么图纹的。”
玉生微笑道:“方便的话,请您给我看一看。”
帘外忽然闪过一声轰鸣,轰鸣过后,裕安起了身,缓缓走到柜前,低下身去。仿佛又有开锁、落锁的声,一声接过一声,一个琐接过一个琐,直至他再站起来,手里头已捧了一匹上等的麻布。
玉生只远远看着,也觉得是上等。
他走近来,便更看得出,是丝与麻的交织,所以色泽柔和洁亮似珍珠,触手温软细腻如宝玉,是还没有沾染上一丝染料的本质,细看,千丝万缕中只暗藏了两颗宝蓝盘扣。这匹布似乎已注下要做旗装的宿命。
玉生望了又望。
裕安道:“李太太,请站起身来,我为你量一量,你再告诉我如何做这匹布。”
玉生抬了抬眼,望向他道:“不用了,请您将它给我就是了。”
裕安怔了一怔。
李文树道:“你说的做新裙装,原来是你自己做。”
裕安的双手低了下来,直将这匹麻布捧到了玉生的手中。她似乎更瘦了一些,坐下来时腹部都微微缩了进去,即便里衣夹了绒,手臂仍是十分纤细的。
玉生道:“或者请您再为我量一量,我上次量身还是几个月前。”
裕安点一点头,取下了脖颈的长布尺。
“身长5尺一。”
玉生在镜前回过眼来,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望向李文树。李文树却低着眼,不知在望什么,像是在望他的皮鞋,又像是望他手上的时间。
“腰身2尺。”
裕安取来纸笔,写了下来。接着他将纸与那块长布尺一起包好了,递向玉生。即便玉生自己做成衣,也是需要尺的,如果她来日身形有所变化,仍是需要尺来发觉的。
李文树的双眼最终落在了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