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泛白一些时,忽然下了一场暴雨。
玉生正开一半窗去看,那雨声便停住了,雨变得很小很小,但风是刺骨的,钻到鸳儿的脖颈里像是一根针刺了进去。她“嘶嘶”了几声,站在门前怔了怔,才轻轻声唤了唤。
“太太。”
鸳儿仿佛没有发觉玉生望着她。
她慌慌踱着步,直至玉生回道:“稍等。”
玉生拉上窗,去开了门。鸳儿的手上正捧着一盆热水,笑道:“太太,加了玫瑰露,给您洗脸的。”
玉生道:“真冷,请进来。”
鸳儿道:“我放下便走了,另一盆要端给爱蓝小姐。”
玉生道:“爱蓝醒了。”
鸳儿点一点头,道:“醒了。”
玉生走向李文树的书桌后,从底下抽出一个精细的圆柱盒面,橘黄颜色。玉生在手心里捧着满手清香,接着递到鸳儿手上去,鸳儿只是迷茫。
玉生道:“帮我送给爱蓝,这是擦脸的茶油,我昨天见她脸颊发了几点红点。”
鸳儿笑一笑,点点头便收下去。
这是从南京带来的最后一瓶,玉生一次也没有用过,是崭新的。这样好的东西还是爱乔托人做的,两年前玉生起了湿疹,红点发到脸上,久久不退,爱乔不知从哪里听人说南京郊外有人做擦脸的茶油,脸上生了什么一擦便都能擦去。玉生脸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天凌晨爱乔唤不到车,便走了很远的路到郊外找着了做茶油的人,做了三瓶带回来。玉生断断续续用了两瓶,便吃着药,没多久已好全了。只留着最后一瓶玉生后来总小心翼翼收藏着,一直带到了上海来。
李爱蓝敲门时,玉生问了一句道:“是谁?”
李爱蓝并不回话。玉生便匆匆扣上了领扣,推开门,李爱蓝正侧着身,只回过眼望着她冷冷笑了笑,随后仍没有唤她,只是将一双手套递到她面前。
李爱蓝道:“这是哥哥托我在大洋成衣行买来的。”
玉生接下来,见她并不戴围脖,问道:“爱蓝,你不冷么?”
李爱蓝束起身上那件宝蓝裘毛外衣的领子,柔软厚实的蓝色绒毛便一根根都飘到她脸上去,衬得她的脸更冷、更白。她以此回了她的话。
李爱蓝坐上车前,半张脸才从那领子下露了出来,她高扬着脸望着那位女车夫。她在望她黢黑的肤色、几点浅浅的深褐色斑点,和那双琥珀颜色的眼睛。李爱蓝似乎觉得这并不美丽,甚至有点丑陋,所以李爱蓝皱了皱眉,并不从她开启的那一扇车门中坐进来,而是绕走到另一边自己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玉生扶着那被开启的车门,望向她,微笑道:“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回道:“芳萝。”
玉生道:“芳萝,请将我们送到——”
玉生不知要去哪儿,她低身望向车中的李爱蓝。
李爱蓝冷冷道:“到金陵东路的山沪茶楼。”
芳萝莫名地皱了皱眉。
玉生以为她在鄙夷李爱蓝的冷漠,便同她笑了笑,说了一句“有劳”方坐进了车中。李爱蓝将她的女式礼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她一整张面目,只窥见那巨大帽檐下抿着的双唇,她的心情似乎并不愉悦。
车子行驶过一半停住了,原是险些撞上一个卖馄饨的走摊。玉生认得他,趁着他还没有推过车前时,玉生唤住芳萝道:“请稍等,我让他送一些到公馆。”
李爱蓝道:“为什么。”
玉生回她的话道:“我听梅娣说,你是爱吃的。”
李爱蓝忽地冷笑一声,道:“如今不爱吃了。”
玉生怔了怔,看着馄饨摊推走过去,并不叫住他了。芳萝重又发了车,不长不短的车程中玉生没有说话,李爱蓝便也不出声,只是静静地,仿佛睡过去了。
“太太。”
直至芳萝唤了唤她。
玉生道:“是到了吗?”
李爱蓝方动了动肩头,伸手拉开了车帘,外头正是一片阴雨绵绵。
幸而梅娣在车上放了伞,李爱蓝接在了手中,双眼仍不知在望什么,或者是在望远远的,站在街角的两个男人,他们淋着雨,在雨中窃窃私语,听不见雨声般。
芳萝在她下车前,注了一句道:“请快些用餐,太太。”
玉生笑着点了点头,只觉得她在外头等着无趣,便要邀请她一起,她却摆摆手拒绝了。
李爱蓝道:“有什么不吃么。”
说着,她手中的伞被茶楼门前伺候的人接了过去。还没有等玉生回话,李爱蓝又向接伞的人吩咐道:“先上一壶热红茶。”
那女人笑意盈盈地接下了她的话。
李爱蓝的脸转过来,望着玉生道:“两份沪茸馄饨,一盘乳酪酥,两碗百合汤羹,这里面有什么不吃的吗?”
玉生道:“乳酪酥是奶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