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幢幢香帘动,柏梁云烛错觥筹。
陈放倚在软椅中,眯起眼睛,散漫地拉长声调。
“袁昶的架子倒不小。严杭请得动他,我倒请不动了?”
崔毓踏出两步,长身鹤立。
他奉上贺礼,不卑不亢道:“严公当日所请实为袁公。且长公子回程不久,不便出行,非与陛下不敬。”
噔地一声。
酒杯在地上滚了两圈,转到崔毓脚下。
崔毓仍是微笑着立在原地,眼神中不曾多起一丝波澜。
陈放猛地拔刀朝一旁的侍女砍去。
侍女惊叫一声,紧紧闭住眼睛。
那刀尖却是贴着她的心口,割开了她端在身前的一串葡萄。
陈放捻来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细细地嚼咽下去,而后撩起眼皮,方才一字一句道。
“依你这话,是朕无礼在先了?”
“毓不敢置噱。”
他霍然起身,睨了崔毓一眼,面上浮起一个虚伪的和蔼笑容。
“久仰玉川先生大名。袁昶那小子,嘴上无毛,像玉川先生这样的大才,帮他做事,不觉屈闷吗?”
“毓一戴罪之身,能得长公子青眼已是不易,何敢妄言。”
大殿上唯有他们两人一言一语的对话声,格外清晰。方才还奏乐歌舞的美姬,此时都噤了声,悄悄躲到席下。
陈放一步一步,走到崔毓面前,紧紧逼视。
“袁公一向温厚无争不喜应酬,为何忽然与严杭交往甚密?”
崔毓面不改色,垂眼平静道:“毓不敢僭越窥听,是以不知。”
这是在说,陈放僭越了。
陈放显然读懂了他话中隐意,冷笑两声。
“好好好……那朕便拜托玉川先生问问袁长公子,跟在严杭后头吃奶,到底能让他手里长出几匹马来——”
“陛下疑惑,毓定会给长公子带到。”
陈放盯着他那无波无澜的笑容,终于沉下脸,拂袖掷下一句。
“送客!”
12.
车队自陈放的领地启程,缓缓向前,向望南驶去。
陈放不会善罢甘休。
当年天下大乱,冯过雄起,迅速控制了整个西南。彼时陈放只是他的手下。
然,不过两年时间,陈放弑主夺位,蚕食大族,一步步从逼封诸侯,走到自立为帝。
他为人阴诈狠辣,手段诡绝。因而我从未想过他会真的放走崔毓。
车队中,崔毓马车上坐着的人,是我。
一支箭矢陡然破空而来,刺穿车帘,倏地自我眼前擦过。
车马惊乱,金声迭起。
火光纷乱中,陈放带着一队人马,扬着下巴,悠悠打马上前。
“玉川先生,得罪了。”
我撩起帘子,对上他的目光,笑意盈盈道:“天这么黑,陛下不仔细瞧瞧是不是认错了人吗?”
陈放动作一僵。
他猛然起刀砍下帘子,在看清我面容的刹那,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
“……方凝。”
昔日无人知我姓名。
今朝却是无人不知,袁昶麾下唯一的女谋士,方凝。
陈放想与袁氏下一盘棋。但崔毓不在这里的一刻起,他便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陈放缓缓抬刀,刀尖直指我的脖颈。
他眯着眼睛,轻声道:“你以为,我杀不得你吗?”
他的刀又靠前几分,眉梢斜吊,从喉咙间古怪地咕哝出两声笑声。
“还是说,你仗着自己有些姿色,便觉得我会怜香惜玉,委心于你?”
我轻轻啊了一声,故作惊讶。
“陛下,这种时候,您怎么还想着这些闺房中事?”
“我若是陛下,第一件事就是担心,那支夜袭望南的军队,若是被截烧了粮道,该怎么办呢?”
寒光一闪。
陈放已是一刀捅来。
我迅速一翻身从马车上滚下来。陈放挥刀斩马,又重重一刀砍在马车上,霎时木屑崩飞,车厢倾倒。
他在马上,又出刀太快。我倾身避他,正待闪身不及——
凌厉箭锋骤然打断他的攻势,逼他连连后退。
来人骑若流星,大喊一声。
“望南姜子辛在此!尔等休要嚣张!”
姜元来了。
那就意味着,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我抬起头,看着那张扬肆意的少年将军挥剑纵横,即便是自命不凡的陈放也要惮其锋芒,避开他那柄长虹激荡。
这个长夜,要过去了。
我站起身来,对陈放笑着说:“陛下,忘记告诉您了,袁长公子早就是望南的君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