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帝后,袁昶第一个封赏的是姜元,追封其为国公。而后便是将崔毓封侯拜相,论赏其他功臣。
轮到我时,他迟迟不语,只静静地与我对视。
那一眼,像是穿过了经年的言语。
“方卿,朕有最后一事,请与卿谋。”
“卿功高不赏,朕何以封?”
我拢袖拜倒。
“臣斗胆,向陛下讨一差事。”
“臣不图宦达,不求诸侯。只想请陛下允许臣回到望南,守着那里的一棵梧桐。”
袁昶先是沉默,而后轻轻笑了一声。再接着,便是释怀地放声大笑。
“方濯之啊——你连一点念想也不肯留给朕啊!”
“从前朕欲筑黄金台,招得方卿来。如今卿欲做闲云讨清佳,朕不想拦。只是要借爱卿之名,在洛城中修一处凝云台。”
“朕倒要看看,这凝云台,能不能招来比你更合朕心意的人才!”
崔毓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始终不曾回头。
我将目光收回,向那龙椅上的帝王,再拜。
“那臣,便冀陛下千里星驰,揽尽天下胜杰。”
22.
崔毓仿佛有意避我一般,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即使我前去拜访,也以事务繁多相推辞。
直至临行前一日,他才终于肯来见我。
他来时,我一人于兰室中独饮。崔毓站在门口,看了我许久,而后轻轻在我面前坐下。
斟满一碗酒,推到他眼前。我带着几分醉意,粲然开怀,低声问他。
“崔郎,莫不是来劝我留下的?”
崔毓没有作答。他接过那碗酒,掩袖饮下。
酒并不算烈。但崔毓还是有些经不住,轻轻咳了两声,对我道了声抱歉。
“毓新得来一桐木琴,今日临别相赠。”
他将那张琴递给我。
琴是好琴。通体润泽,花纹细腻。
我仰头喝尽碗中酒,而后翻腕一撂,叮当一声,将酒杯倒置叩于案上。
“崔郎,往日都是我抚琴。今日,不如你来为我奏曲送别。”
崔毓笑了。
他应了一声,好。
于是挥袖危坐,按弦轻拨。徵羽之声,声颤曲动。
崔毓亦是会琴的。他鲜少在我面前抚琴,我不知道他弹起琴来,声澹而情浓,也如此触人心魄。
可是,崔毓啊,明明只是一支凤求凰,缘何如此伤怀呢?
我闭上眼睛,搭着那只酒碗,屈指敲奏,一句一句,与他和唱着。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23.
一曲终了。
崔毓忽道:“我应是向你赔罪的。”
我蓦地抬头。
崔毓看着我,目光坦荡,全无闪躲。仿佛下定了决心,要领受我的罪怪。
他不是来劝我留下,而是向我赔罪。
我哐当一声扫下去一只酒杯,发狠地扯住他的领子,重重咬在他的唇上。
酒水泼洒一地。浓郁的醉香迅速弥漫开来,带着前梦的味道,添满一室,亦填满我的每一息间。
崔毓轻嘶了一声,没有退开。
他扶住我的腰,安抚似的替我别好乱掉的发丝。
而后极温柔地,一点一点,回吻着。
一个分明带着恨意的吻,却变得太过缱绻。
他崔毓一向如此,惯会哄骗,哄我心甘情愿。
我渐渐松齿,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生得清亮。于我而言,更比青山妩媚。
可这世间,向来白水东流去,青山留不住。
我摸着他的脸,低声道:“何罪之有?”
“你不问罪我为何捐你归隐,不问罪我强求于你一份缘,却未能尽之。崔毓,你知我是三径行人,要做归林羁鸟。我又如何不知你平生之志,是为怀天下而死无悔,报天下而终此身?”
“崔毓……你不曾有罪与我。”
崔毓将我拉入怀中,抵着我的额头,轻柔地替我拭去泪痕。
他带着万分的无奈与怜惜,在我耳边,重复着一句话。
“阿凝,不要哭。”
哭了吗?
原来我哭了啊。
我以为我的眼泪在那年的大火中烧得干净,却在今天,因同一人,湿了我的衣襟。
他要为民请命,要替这天下搏一海晏河清。
我却只想做闲居野鹤,不入樊笼,得归山林。
我们都没有罪。
我们都无愧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