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崔毓是同方凝一起读书的。
书卷一翻,方寸之间。湖颖落纸,墨字留痕。自清晨鸡鸣,读到夕落归山。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日子,便是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的。
只是方凝实在算不得什么乖学生,读起书来,也绝没有崔毓认真。通常是崔毓端正坐在一旁写文章,而她在边上鼓捣一些新花样。
譬如说,拾来一堆花瓣和两枝花,花瓣要碾汁作墨,花枝要剪作簪花。
崔毓瞧着她把那方砚台好一顿折腾,抿着唇忍了又忍,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
方凝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自顾自地提笔一挥,用花墨记下一句诗,摆给崔毓看。
笔风绰约,字迹俊秀。
上面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有点遗憾道:“这墨色和先前相比,无甚变化。”
崔毓的眼光却是流转在那句诗上,看了许久。
方凝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耳边别着的那枝花。
小小一朵,颜色清雅,携着一味幽甜的清香。
她拉住崔毓的袖子,又拈下一片花瓣沾在他的颊边,轻轻吹出一口气。
方凝的一双眼眸灿灿,笑着问他。
“二郎,我好不好看?”
崔毓笔下顿出一道重重的墨痕。
他的眼神缓缓移到那朵花上,开口,竟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答非所问。
“此花……明艳。”
花之灼灼,不敢语人颜色。
方凝故意咦了一声,不理他这话,偏头指着他的错笔。
“二郎,你不专心,明明写着文章,却教花迷了眼。”
真是教花面迷了眼吗?
崔毓叹道:“……阿凝,好不讲理。”
方凝笑起来,闹着要看他究竟写了什么。崔毓拗不过她,便将案上未写完的文章递给她看。
一篇气势磅礴的述志之论。
那上面,他多出的一划,停在了“兼济天下”的最后一竖上,小小地勾了出来。
风骨遒劲,却偏有一笔柔情误。
“二郎,你的天下多出这么个小钩子,你可就做不成心无挂碍的圣贤了。”
崔毓失笑应道:“不曾想过假作圣贤。”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完人,亦不会是什么圣人。他的私心,是明明白白写在眼中的。
那年梧桐树下,他见到一个姑娘。
花开了又谢,叶落了又生。
几年之间,姑娘那双写尽春意的眼睛勾了他的心,他便再也不能忘。
他不知这江山如画,好景能留几时。亦不知他许下的兼济天下,是否真有得见之日。
此刻,他只希望,让他的私心留得的时日,能更长久些。
清甜的花香自窗外没进来,捎入一帘清风,拂起书页微微翻动。
方凝说有些困了,想打个盹,便靠在崔毓的肩上,餍足地闭上眼睛。
崔毓握笔的手顿了顿,扶着方凝,让她睡的姿势更舒服些,轻轻一笑。
那日花香太浓,醉人太深,崔毓的声音又太轻。故而方凝没有听到崔毓极为珍重的那一句。
“见卿长乐,云胡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