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昔看不清她的脸庞,也不敢看清。不远处湖对岸有七八个执灯宫女,慢而缓地穿过一棵棵树,像是落在人间的流星。若不是有那一群宫女,何昔只觉得时间都凝滞不前了,他颤抖着嘴唇,婆娑着泪眼,道:“宫里近来总问起我的婚事。是你一直帮我搪塞,今日我想告诉你,我也有一珍重故人,心悦日久。”
“是谁?”黎玥瑶饶有兴致,花腔婉转,赛过枝上绵蛮。
“我少年时还胆子大,会偷了她母亲给她防身的刀,刻一把一模一样的,只求和她一对。后来,我离她那么近,却只能不甘心地望着她喜欢旁人。可偏偏她心悦之人也算不得旁人,也是我唯一存世的姐姐的孩子。京中有好事者都说我们很像,大抵是外甥效舅,我也恨不起来他。”
黎玥瑶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眼里却波光粼粼,似她身旁的满塘碎银。“仙姿公主一生二妊,先生郎君,再得千金,你如何有姐姐?”
何昔伸手点着她垂下的头,脉脉含情:“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当真不知道?我的故人是谁?”
“故人是谁?”何昔指尖一湿,他悄悄抹去,他知道那是黎玥瑶无声落泪。
“余每思之,都觉那日重逢如空幻一梦,方知九死只为此一生。”何昔继续问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还不知道,我再细细问问你。何日缘故人?”他的拇指摸索着她无瑕的脸颊,却擦不尽她连珠般的眼泪。
“咸德四十五年,冬却春成,梨英成川,陷细风沦涟间,晨霭微朦,幸见故人。”
黎玥瑶推开他的手,气道:“好笑,圣人咸德三十五年一统中原,次年改元垂拱元年,何来咸德四十五年。”
何昔反手抓住她,她闹了几下也由着他去。“咸德四十五年,白雪落襟,香絮抚鬓,似千江夜色,似霜月溶溶。”他在她耳边呢喃:“如何没有咸德四十五年?你不记得了吗?瑶瑶?”
黎玥瑶在他怀中肆无忌惮地哭出来:“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总有预感,直到那日触及你腰间佩刀,我才坚定,我的息祺没有死,他肯定还好好活着。”
“瑶瑶,不哭了。”他用衣摆为她擦泪:“弗欺是好孩子,他对你赤忱之心,让我时常觉得,如果他能照顾你一辈子也好。他有兵权,是体面,将来是赫赫威风的大单于。”
她扭头对上他的眼睛:“那你为何不在哈丹劝住我?”
息祺道:“可是我又那么自私。想着有朝一日,如果我能成功,将大哥夺走我的一切夺回来,那唯独你与我之间横隔千里和十年,想想就索然无味,足以让我嫉妒得发疯。”
“祺哥哥,春熙?”黎玥瑶的手攀上息祺的脸,黑暗中一遍一遍感受他的骨骼:“为何变成这样呢?为何我们变成这样呢?相见不相识,相识不能相守。如果重新再来一次,祺哥哥,还会不与我相认吗?”
他捏着她细弱的手腕,轻柔地仿佛拈起一树花枝。“那日永昌四方城的发明宫失火,我面目全毁,才捡回一条命。我逃到城墙下,那里横尸遍地,已有臭味。我感觉口渴难耐,一头倒了下去,醒来脸被蒙了起来,刻骨铭心得疼。是仙姿公主的府邸,她告诉我天下已变,一如我被火焰吞噬的脸。她为我削骨换面,白布落下,连我都认不得镜中的自己。我只能隐姓埋名,在她庇护下活了十年。公主说,我举止确实和弗欺像得,只是没他有魄力。她说得直白也对,谁还记得那个卫国皇太子,我便是如今站在爹爹嬢嬢面前,也是陌路人一般的存在。那日弗欺染疢,我站在屋外整整一夜,心凉入骨,我在想,倘若我们按着婚书上所言发展,或者按着宝钗帝媛的遗言生活,今年你应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怎么会守在别人身侧,侍了一夜的疾呢?”孤鸿明灭在水波上,他叹道:“何其悲哉?如今你也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可我却是见不得光的人。瑶瑶,我这十年过得好辛苦……”
他哭了出来,柔肠百折。他有父有母,有家有国,本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得,却如蓬山万里,连心爱的女人都被人捷足先登。他念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听她的回应。
“我知道,我知道。此后只有好日子了,祺哥哥。”
她从怀里取出手帕来,却被息祺顺势按下手去。他的吻和着他的泪水同时出现在她的唇上。春寒不减,可息祺的脸颊却滚烫似火。
“瑶瑶,”息祺扶正她的肩膀,万物皆失色,风月皆为尘土,只有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也是……期望我们能岁岁常相见吗?像我的爹爹嬢嬢,和你的爹爹嬢嬢最先期盼得那样吗?”
星影摇摇欲坠,黎玥瑶指着天上的弦月,道:“兴许很早的时候,我就再次喜欢上了哥哥。只是,不似小时候那样的喜欢。哥哥也该知道,我在首平陵十年,自我住在那里,十年里郑绾对我一应起居,万分留心,除了些旧日乳母和些宫女,再没有一个男子近身。书里弓背霞明剑照秋的少年郎,我没见过,也想不出来。直到那日,那天白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