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身侧突然传来他低喑的嗓音,一句作一顿,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我年幼至今无多读诗书礼仪,只把四书五经、大道论同摸得半透,因此他突然与我吟来一首词赋,还不甚理解是何用意。
稍稍偏头去,余光里是他背影了:“多谢将军褒奖。”
总不见得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夸我漂亮么,说来笑人,我举步将再去了——
“这四句诗经小令,是你画像卷中戳旁所提,竟是毫无印象么。”他在控制自己的声音趋向平静,却还是被我找出澜波。
我根本没有关心过自己的画像,以至于时机一到便命人将它丢了,怎会在意上面还提了何方诗文?唯无言相候尔。
可他接下来一一道破的事,才是最叫我无可辩白反应的。
“殿下在庭阳殿下的画卷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究竟是何居心?”他问我。
可这般话,我怎样回答才算呢?是何用意居心,他大抵今日已经知晓了吧。
“你怎知就是出自我手?”我还有心思同他探寻推断过程。
他嗤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我,还是笑别的什么:“不知殿下画技精湛,模仿御画师手笔竟有十二分,全然看不出端倪。若不是臣暗中托人鉴别,倒发现不得笔墨用料上的差别。”
确实因为我手中没有那样绝佳的矿粉涂料,否则还可以更像,于此,我无话可说。不过只要这幅卷轴顺利抵达匈奴王子手中,一切就都掌中在握了。
章邯转身绕过来看我,眼里满是不甘愤恨的通红:“庭阳的画只完成了一半,是你私自完成了另一半,是吗?”
“是。”到此关节,我不得不坦言。
“是你在她的图像上署了自己的名,还将其充作自己的画像,递给收画人,传到匈奴人手中,是吗?”
“不错。”
“为什么!!”他震怒了,与他长久相处以来,我从未见识他这样的火气。
怎么这是,突然的。
我知自己不应同他争,绕过他欲再行。
“就是为了让他指名道姓地在陛下面前,请恩……求娶公主赢嗣音么?”他的话没来由地滞顿了一下。
没错,我心说。匈奴来的那人对庭阳的想法昭然若揭,但只知其人,不知其名,听闻匈奴人向来直爽豪放,中意之人之事,定是直言不讳的。
可若要求人,而庭阳又定不愿,所以这空子自是好钻。
“殿下知不知道这是欺君罔上……”
“那便请将军忠于职守,在陛下面前告我一本杀头的欺君之罪,岂不是大功一件?”我笑道。
他还能与我在此争口角,正说明陛下还不知道其中原委,只知匈奴王子求娶于我。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我欺君罔上的事,何止这一件?
他忽然像是落了下风,不知该如何言语,愣愣地看着我,缓慢的解释显得格外苍白:“殿下……你、你知道末将不是这个意思,末将只是不想你……”
帝国名将,何时轮到他来说抱歉,诸般杀人诛心之言,皆只作筹谋算计之谈,而今看他瘦削的脸,竟泛滥出几丝难忍哀愁。
不应如此,也只能如此。
不愿再见旁人无奈的眼,我推开他,疾步向上离开。
不知多久才跨完百级的台阶,在父亲处理政务的宫门前稍稍站定,平复了气息,才迈步进入。
“孽障!!”
未等我施礼去拜,迎面砸来一只硕大的铜樽,我没有躲让,垂眸让它打在我额上脸上。
胡亥说的没有错,父皇从心底里是看不起匈奴的,他这样高傲冷峻,怎会允许自己的女儿出塞和亲,这与拉下脸倒贴求和无异。即便这个人是他从未重视过的小女儿。
父王脸色铁青,终是平息着沉下声来:“朕问你,你可是愿意远出北关,去嫁与匈奴,受一生的严寒孤苦?”
他霜棱般的视线射来,狠狠将我盯穿。我知道父亲是要我一个绝对而干脆的、否定的答案,他骄傲若此,在一致对外这件事上,他自然希望每个子民都和他统一战线。
可是,不行。
我俯首,放低姿态:“儿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