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大概是存在心照不宣的规定的——当有单数以上的成年人在场,同幼儿说话的模式就要改变了。她们变成一种仅有眼睛存在的生物,矮小并发出啜泣,嘤咛,尖叫和不明所以的呼唤声,并排靠在一起,听成人的言语如风掠过,暂且与其无关;莲锲什从门中走出来,背后跟着甩飞的鞋子,她转头笑道:“姜纳,别这样,孩子在看……”又是一只手,伸出来,将她连推带跄地押出门。她连声叫着:好,好,好,迈开腿,几步跑到马边,翻上去,留下姜纳在门内挥舞着剩下的一只鞋,晃拳头。马蹬几下腿,原地绕半圈,抬起蹄子,它张口嘶鸣,莲锲什的嘴唇也开了,手也抬起来,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你……”她对塔塔开口,眼睛却盛着无奈和柔情地,望着楛珠,这种错位使她犹豫了,只说:你。
“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笑道,声音却很破碎,“你生来就是要做鬣犬的……”
那鞋子飞来了,莲锲什闪身躲过,再没多说一句,仅向姜纳挥挥手,便策马离去了。鞋子飞来时,楛珠也弯腰躲闪,仍然抱着塔塔的手臂。
塔塔上前,将鞋子捡起来。她往回走,左手是鞋子,右手是楛珠,门口,楛珠的母亲像尊发丝散乱精细的雕塑,洒下沉重的阴影。她赤着脚。姜纳打量她,沉声问:“你今晚去哪了,塔塔?”她将鞋子递给她,感到手上“啪”地,被打了一下,十分平常地说:“去山上玩了。”姜纳冷笑:“我看你很狡猾,是不是,塔塔?”她拽她一下,将她推进门内,看见她背后的血污,讽道:“来月经了,塔塔。我看你也跑不掉了,要一直待在这穷乡僻壤。”
姜纳在塔塔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又扯过一条毛巾,扔到她身上,将她盖住了。她指示她:“去洗个澡,把你那身血味洗掉,然后上床,跟死了一样迅速地睡了,别叫我听见声音。”塔塔一言不发地照做,进了石屋搭了茅草的隔间。里面有一个石盆,手指摸上去,水又脏又冷。她舀水出来,将衣服脱个精光,开始洗上面的血渍,节奏盎然的摩擦声伴着姜纳走动,咒骂,坐下,躺倒的声音,不久,她开始打鼾。
塔塔将裤子在石头上擦着;那红痕不肯消去,她想是否要一直穿它。天不算太凉,皮肤上的鹅纹起了又消。不一会,有人敲门,塔塔转过头,将身体对准她——楛珠扶着门框,眼睛红肿,态度瑟缩地四处放着眼神;塔塔手上的衣服滴下淡红色的水来。
楛珠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臂,嘴唇凑到她耳边,哆嗦着说,仿佛脱光的,受冻的人是她:“我听人说,来潮不能着凉的。妈妈睡了,今天别洗了罢,塔塔。”塔塔点头,说,好。楛珠对她笑一下,比皱眉好看,但还是奇怪。她很快地吐出一句:“等我。”然后跑走了,声音很轻,怕吵醒姜纳。她回来,手上拿着一件睡裙,催她,说:“穿上,塔塔。”她照做了。这睡裙是楛珠自己的,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像裹尸布,裹着饥荒时死了的人。楛珠又笑,仿佛觉得合适,然后牵起她,踮着脚,到床上,将她也拉下来。楛珠紧紧抱着她,小声说:“睡吧,塔塔。”
她将头贴在她的肩膀上。塔塔的骨头硌着她,但她回应以温柔的热气。她一定是想尽快入睡的,然而心中有事,无法成眠,只能压着声音,小声地嘀咕着:妈妈……妈妈不想要我?塔塔不说话。“但那个人也不想要我啊,塔塔。谁都不想要我。都讨厌我吗?”眼泪滴到塔塔的锁骨上。那眼泪烫到了她,让她抬起手,拍了拍楛珠的肩膀。她们看彼此的眼睛,塔塔说:“你不去,那我也不去了。”她眨眨眼,眼泪缀在睫毛上,只是对她,笑啊,笑啊。你还是去吧。楛珠紧紧抱着她。你要是能去的话。
她说这话是全无恶意的;她凭借善意和眼泪驱散了心底的恐惧,上天也默许了。楛珠睡着,然而,塔塔,感到自己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原因,亦不知真假,而月光在窗户外如此刺眼,身旁,楛珠口鼻的呼吸和姜纳的鼾声夹着她。她一动不动,感到身体僵硬,而骨盆处的酸痛涌上来,后来回想起来,那夜一定花了极长时间才睡着,而闭眼前的月光,和闭眼后的月亮,一样不宽恕,不体谅,明亮得像塔塔从来没见过的荒地之雪,刺目闪耀,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