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下了教材翻译的工作,过年期间初华索性关了书店,她托冈川夫人帮自己买来许多相关的参考书,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潜心翻译,整整一个月没出过房门。
教材翻译不同于小说翻译,小说翻译讲究遣词造句、故事的起承转合,而教材翻译则更重视专业性和易授性。章长清送来的教材中有很多专业术语的日语是根据英文音译而来,她需要先找到被音译的英文单词,然后根据英文意思来选择是音译还是意译——中文较少用外来词,大多数英文都能在中文中找到意象的翻译。
等她再次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公历三月中旬,门前的早樱在她未觉察时已经长出了细小的花苞,虽然天仍是冷的,但春天似乎快要来了。
只是渡边凉仍然没有回来。
初华不晓得他在朝鲜的住处,没法与他取得联系,不过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渡边凉看不懂文字。
那把武士刀已经在她的身边沉睡了一个冬天,她有时候工作累了,也会拿出来帮他擦拭一下,但她更希望是他以后都用不上。
她没什么大的抱负,或者说,自离开中国后她的理想就已经枯寂在了纷乱的现实中,想想以前的,什么翻译家、什么外交官……都恍若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如今守着书店日复一日才是她碌碌无为的平庸一生。
所以在往后这样平庸的岁月里,她希望渡边凉能平平安安。
当然她也希望远在中国的程鹤清也能安然无恙。
既然已经无法快乐,那就祝愿彼此平安。
一九二一年,春分,初华将翻译好的教材亲自送到了章长清工作的学校里。
那天下了一些小雨,章长清打着伞从学校里走出来,接过译稿后一目十行地翻阅着,口中不住地念叨:“太好了!初华小姐,真的太好了!”
“您觉得没哪里有差错就好。”
“岂止是没有差错,我马上就将这些译文寄回中国,让印刷厂的工人先加班加点印出来一批。”他沉吟着,问她:“到时候书目上会写译者的名字,不知道你要用哪个名字?”
初华有些惊讶:“我的名字也能被写在书上?”
“这都是你的心血,当然要写你的名字。”
初华低头望着章长清手上的译稿仔细想了想,“初华”这个名字下的身份是间谍,“工藤初华”则是未婚生子的贵族小姐,而“澄江客”其实指的是冈川先生,他曾经给自己的工作室取名“澄江堂”,似乎不管哪个都不适合做为姓名出现在教材上。
最后她说:“就叫,孟小姐吧。”
孟是孟婉红的孟。
章长清在寄出她的译作后不久,如约请她到家里吃了一顿饭。
章长清夫妇住在商科大学附近的教职工公寓里,房间不大,却被章太太布置得非常温馨舒适,家中随处可见中国样式的小东西,譬如墙上的中国结,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进屋便宛如回到了中国一般。
听说初华是天津人,章太太特地烧了一桌子的天津菜给她吃,什么锅塌里脊、八珍豆腐、坛子肉……虽然都是她第一次听到的菜名,但她已经很久没吃到中餐了,乍得吃起来总觉得有几分像小时候母亲做的味道。
章太太问她:“初华小姐是天津哪里的?没想到我们天津还能出你这样的翻译家。”
初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回答她:“在一个叫芙蓉街的巷子里住过一段时间。”
“芙蓉街……那是日租界内。”章太太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又问她:“你是日本人?”
如果换做从前的她,她会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自己是中国人,可现在她没有这样的勇气。
“我……”
她低着头,犹豫着不知该道怎么回答,一旁的章先生为她倒了杯茶解了尴尬。
“家里没备酒水,我们就以茶代酒,庆祝这次合作圆满结束。”
初华端起杯子,同章氏夫妇碰了杯。
一顿饭吃过后,章长清同她说起了长久合作的计划。
“眼下我大约还整理出了三四本书,需要你帮忙翻译,不过这次时间没有那么着急,”他计算着,“大约三个月内完成一本书就可以,不知道初华小姐有没有意愿继续合作下去?”
初华当然是愿意继续翻译下去的,她本以为来日本后与中国的一切再无机会交集,如今能认识章先生这样的老师,还有机会让她翻译教材对她来说已经算是上天的恩赐了。
她点点头:“时间和工作量都没有问题,只不过我想问一件事,翻译日本教科书是您个人的想法还是背后有政府支持?”
章长清笑:“哪有什么政府支持,不过是我一意孤行罢了。”
他压低了声音叮嘱她:“你可千万别让兰茵知道稿费的事,不然她又要唠叨了。”
初华看着身前这位漂洋过海来日本讨生活还不忘扶持祖国教育事业的大学者,心里顿时生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