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陈三年轻时拜入过仙门,虽天资不济,几年下来也学无所成,但终究积累了些拳脚功夫。酝欢一家孤儿寡母,根本奈何不得他。
那天酝欢挑着水回家,远远地就看见夕阳西下,老光棍站在她家破旧的屋门口趾高气昂地吆喝,嚷嚷着如若不从就杀了她们全家。
母亲居然一反常态地没犯疯病,而是呆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眼色阴沉而冰冷地盯着不知所终的方向。
要是在平日,母亲一有不顺心就会开始发出尖利刺耳的辱骂,转身进厨房提着菜刀出来要砍人。
这世道就是会把女人变作泼妇,把男人变作无赖。
老光棍走后,母亲才突然发现了酝欢的存在。她猛地抬起头,一双深深妙目里渗出凉丝丝的笑意来,那笑像蜘蛛丝一样瞬间络满了她整张脸。
接着,她用温柔地、无比温柔的声音轻声道:
“欢儿,你都这么大了啊。”
那是多年来酝欢第一次听见母亲那样叫她,那样柔和地跟她说话。
可惜那是个日光将熄的黄昏,她看不清那天地间的景致,以至于每每回想,记忆里都只有一团模糊的黑草白苔、血雾斜阳。
然后母亲微笑着把她带回了家里,给她烧了暖烘烘的洗澡水,替她洗净尘泥污垢,又仔细地给她打理了长发,挽了一个漂亮的发型。
酝欢不明所以,只是傻傻地顺从了母亲。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被洗干净以后,和姐姐一模一样。
第二天,她就稀里糊涂地穿上了一袭素简的嫁衣。她不知道那一身红妆的意义,只是这辈子未曾穿过如此华美的衣物,一时间又是激动,又是迷茫。
直到被一辆小轿从侧门抬进了老光棍的屋子,她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母亲不会牺牲姐姐。
母亲不会保护她。
轿子外吹拉弹唱,唢呐声声穿云,像一枚生冷的针头,一下下穿针引线地刺开这萧索的寒夜,拼缝起这小小一方软轿外无路可退的大千世界。
红盖头下酝欢抿了抿嘴唇,掏出了袖口里被她藏起来的匕首。
那是姐姐送给她的匕首,姐姐教会了她藏在哪里不会被人发现。
——老光棍觊觎的,是姐姐的美色的脸,所以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去顶替也可以。
所以,是不是只要毁掉这张脸就行了?
老光棍笑嘻嘻地揭开轿子,抬手撩起新娘的盖头,却没有注意到,盖头下淌落的鲜血滴在嫁衣领口,把那片红色晕染得深浅斑驳,像是红烛垂泪。
——姑娘露出来一张姣若白壁的面容,脸上横亘这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老光棍惊声大叫,乐队的吹奏彻底乱了。在那之后的一切,在酝欢记忆里留下来的都只有阒静。
她只记得自己接下来倒在了路边,遍体鳞伤,一身血污,身体被高烧烤灼着。
那时候村里疫病横行,他们以为她染了病,拿张破席把她草草裹了,扔进了拿来处理病患尸体的万人坑里。
一阵冷雨浇醒了她,她在无底深渊下、在尸山血海中睁开双眼。
她不想死。
她拖着虚弱的身体挤开身旁腐烂发臭的尸体,脸上落着雨水、血水和泪水,一双眼睛注视着头顶黑洞洞的天穹,咬着牙,拼着死劲从坑底爬了上来。
双手抠挖着峭壁碎石,血肉模糊,伤口几可见骨。十指连心的锐痛让她想要惨叫,想要昏死过去,可那些痛哭和哀鸣还未出口便被她硬生生地咬碎,和满口血腥一起吞咽了下去。
她要活下去,就算千疮百孔也要活下去!
最终她爬出了万人坑,靠着仅存的体力摇摇晃晃地走了不知道多远的路,最后倒在了路边杂草里。
然后师父就在下山除妖归来的途中捡到了她。
师父是琉月山镜花宫掌门,玄门仙首,宗师大能。
他把她捡回宗门,替她疗伤,还让自己的儿子来照顾她。
师父的儿子就是楚栀寒。
那段日子尽管酝欢意识昏沉,但在偶尔清醒的间隙里,她却能看见床边一个模糊的白衣身影,动作小心地喂她喝药,温柔地替她擦拭唇边的药汁。
从前在家,她是从来不敢生病的。对于穷人来说,生病意味着灾祸,而对于一个不被爱的穷人孩子而言,生病直接意味着死。
每次发热咳嗽,她都只敢躲起来拼命喝热水,去山里挖药,囫囵熬了给自己灌下去,然后拼命企求着第二天能好起来,不要让母亲发现她病了,她会被嫌晦气被赶出家门的。
原来有一天她也能这样肆无忌惮地生病受伤,躺在床上被照顾。
八年后,她终于醒了过来,只是坐在床边的并不是那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而是一个仙风道骨、容颜清俊的男子。那就是当时的正道魁首——晟冲仙尊楚觞洲。
楚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