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棵梧桐还是太伶仃,太孤弱。
没能挡住那场漫天的大火。
父亲的那句崔氏途达,亦湮灭在大火中,尚无留痕,已无影无踪。
崔伯父因直言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大宦官,不日斩首。崔氏一族,男丁尽数流放蛇蚁蛮地,女眷皆没宫为奴。
崔伯母自缢而亡,崔大哥自刎决世。无人知晓崔伯父究竟做了什么,方讨来天家的最后一个恩典——请求免去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至亲的死罪。
于是崔毓活了下来。
我站在梧桐树下,见到了他。
热辣辣的火泼了满天,崔宅在火光中迅速地枯焦,昏昏沉沉地映出一片黯淡。
崔毓被官兵压着走了出来,一身素衣不复齐整,披发无冠。他的眼睛发红,神色却仍旧平静如水。
可我在此刻恨极了他的喜怒不露。
眼泪蓦地落了下来。我哑着声音喊他:「崔毓!」
他回头看向我,浓郁的火焰在他眼中翻滚着,烧尽了茫茫的那片天,也近乎烧干了我的眼泪。
崔毓只无声地重复着三个字。
不要哭。
“崔毓——!!”
我不管不顾地想冲过去把他拉回来,只刚刚踏出一步,便被人狠狠擒住胳膊。
是父亲。
“方凝!”他目光复杂,沉声劝我,“不可,他已是罪臣之子……”
我挣扎无果,抬眼看着父亲,冷冷嗤笑一声。
“何罪之有?是崔伯忠直敢言是罪,还是他不愿奴颜媚骨是罪?崔毓对那阉官不曾置一词,他何辜,崔家又何辜!”
“崔氏情状有曲,但天意难违……”
“去他娘的天!它不勘愚忠做什么……”
清脆一声。
父亲一巴掌打了过来,怒声斥我。
“休得胡言!”
陡然寂阒。
夜风清冷,掠过我的衣裳,教我生起不尽的寒意。
桐花被风吹落,悠悠掉在眼前。
父亲说:“莫要冲动。”
他转身将离。
我似啼似笑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轻声道。
“今日无人替崔家问上一句何罪之有,来日方家被吞火海,可会有人问——”
“何罪之有?”
我闭上眼睛,亦不知这句话是质问谁,又有谁可以回答。
父亲的身影顿了顿。
而最终仍是离开,一点一点,消失在夜幕之中。
4.
第二日,父亲在朝堂之上,陈词千字,句句切心,替崔伯与崔家述情。
他言既毕,天子木然坐于高台上,不置一词。宦首立于一旁,目光刻毒。
有一附臣站出,语带嘲弄。
“方廷尉,昨日崔家的火可不小吧?隔着一条街都瞧得清清楚楚。听说方廷尉的家离崔宅极近,我要是您,定要先担心这火是不是会烧到自己身上——”
父亲一言不发。
待这人说完,他摘掉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身前,叩首拜倒。
“臣资愚陋,欲奉陛下而无力。今冀归于田舍,乞骸骨还乡,愿陛下悯之允之……臣,不胜感激!”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天子说,准。
5.
我们回到了族地。
父亲膝下有三儿二女,我是他最小的女儿。他对我,最严厉,也最慈爱。
父亲会教我们读书。他说我生性聪颖,在一众兄弟姊妹中最为出挑,不应埋没。只是不可浮躁,不可虚骄——你性子过于清狂,还需磨练。他如是道。
母亲是高门养出的闺秀,贤惠淑静。她出阁前弹得一手好琴,在族地中清闲无事,通通教给了我。
念书,学琴,偶尔与兄弟姐妹笑闹两句。这般日子清佳适意,以至于那场火的影子,我以为它就快要淡去了。
是夜。
我尚在睡梦中,忽然被人猛地摇晃一阵,顿时惊醒。
母亲草草替我披上一件衣服,唇瓣颤抖,神情凄惶,面上犹带清泪。
她拉着我跌跌撞撞向外跑,连声催促道:“快走,快走!”
刺鼻的浓重烟味涌了过来。我捂着嘴闷咳了两声,眼里再一次映入腾亮的火光。
故宅起火了。
我的一个兄长因梦中避火不及,烧死在了火海里。
我跑出宅子外,仓促跟着母亲登上马车,在茫茫的夜色里,被载着往前。
那片连绵的火,将黑夜洗刷成了白昼,荧荧煌煌,刺目得让我心惊。
马车会去哪里?
我回头望了一眼火中的故宅,不曾想过那一天的话竟成谶言——方家,真的被吞火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