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颠一簸,摇晃着所有人的心。父亲坐在我的对面,凝视着我,声音苍老。
“吾等已远火地,为何仍不得脱身?”
是了。
父亲辞官不久,天下大乱,起义频频。一支起义军杀到洛城,斩首天子,自拥为帝。
不过三日,太尉严杭入城,以正统为名,将起义军将领枭首,另立一年纪尚小的宗室子,做起了摄政王。
虽洛城起义已平,但各地战乱纷纷,烽火喧天。今日便是一把火,烧到了方家。
尽是当日之因,今日之果。
我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襟,缓缓抬眼看着父亲。半晌,抚衣哂笑。
“九州同天同地,父亲,火起之时,四海安有完卵?”
何以脱身?
不得脱身。
6.
后来,我常常蓦而自梦中惊醒。
那夜场景恍恍在目,无法忘怀。
离开族地的途中也时有战乱。我们日夜兼程,只为尽早到达庐州。庐州太守是父亲旧友,治下仍算太平。
却不想正迎上一支起义军的兵马。
杀声四起,火光冲天。
母亲把我藏进山林里本是猎野物的草堆陷阱,抚着我的脸,反反复复地低声念叨着。
“阿凝,活下去,活下去。”
我死死抓紧她的衣袖。
母亲握着我的手,将我抓住的布料一把撕了下来,头也不回地朝着外面跑去。
她拼了命地将人高马大的士卒往外推,在对方不干不净的骂声中,狠狠撞在刀尖上。
只一刀,血涌出来。她便永远阖上了眼睛。
“疯婆子!”那士卒一脸厌恶地把刀抽出来,像躲脏东西似的退了两步。“真晦气!”
我想。以前竟全然不知,母亲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刀枪起伏,哭喊连绵。女眷尽受辱,男眷死无状。我的眼前渐渐模糊。
看不清林间狂叫大笑的是人是兽。
一个起义军振臂喊道:“这都是朝廷的狗官和他们的婆娘崽子!什么贵人老爷,娘的,咱们吃糠咽菜的时候他们吃香喝辣,杀了他们给死的兄弟报仇!”
他大笑着用刀划破族中一怀孕女子的肚子,将未出生的婴孩挖出来,提在手中,新奇地瞅着。
“这还是个带把儿的!”
孩子来不及哭,便已经咽了气。
他母亲绝望的尖叫声中,或许也带了他的一份。
有人扯哑了嗓子,带着无数悲怒,朝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我方家即便有人在朝为官,又何曾伤天害理,何曾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噗呲一声,是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我呸!少废话,你们这些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曾问过父亲,却无人能回答的那句话。
我数年来从梦魇中睁眼,独自喃喃的那句话。
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