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望南,仍时常听到崔毓与袁昶的音讯。
皇帝公明,崔相清正,君臣相得,民心所向。回顾少时所立之志,我们都得偿所愿。
袁昶的年号是元和。
我想,他大抵是不愿让姜元缺席了我们都曾殷切盼望着的——太平初升,天地昭和。
这些从洛城飘荡来的逸闻中,若有熟人,我便更留心听上几分。
崔毓尚还年轻,仪容不凡,又已位极人臣。听说不少女子向他掷果投花,更不乏大胆者直言心意。
崔毓皆回答,他已娶妻,爱切情深,不能再容他人。
我们那日成亲,全无规矩,不过潦草胡闹。崔毓一向最重礼法,却偏偏认定了这最不合礼法的姻缘。
我本想狠下心来,索性到世外与飞鸟为侣,与林鹿为友。自此洛城如何,与我无关。
却因故人言,止步东篱前。
望南无沧浪,但有颇多水泽,四下溪列。
其中大多溪流空明,鱼可空游。我在望南,不再垂钓,却喜欢坐在溪边,看日影布石,游鱼相乐。
常去的那条清溪,总会有一位姑娘来此浣衣。她笑起来脸上有一对梨涡,一笑似能消去世间万千忧愁。
她的名字,是阿莲。
我们常在溪边碰上,一来二去便渐渐相熟。她会同我讲些闲野趣事,或是唱一支悠悠的歌。
我看着粼粼的溪水自她腕间淌过,被林间的碎阳染上金色,又沾落在浅色的衣服上。
阿莲眨着眼睛,笑着问道:“阿凝,怎么一直看我?”
“只是觉得……若是日子一直如此,足以忘忧。”
她的眼睛蓦地亮起来,轻快道:“是呀……我从前最想过这样的生活,若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阿莲说,她从前为避战乱,跟着爹娘一路逃难。路上没有吃的,最饿的时候,死耗子都是见不到的美味,只能嚼着一口的土味。
后来,她来了望南。
崔毓亲自领人安置他们,衣食住行,不曾有漏。
他轻轻地拍了拍一个怯怯的小姑娘,递给她一只布缝的小兔,温和笑着说:“不用再担心了。”
那个拥有了人生第一个布偶兔的小姑娘,也因此永远记住了崔毓。
阿莲让我看,她掌心里那道还有着淡淡痕迹的疤痕。
那是流亡途中,和野狗抢食留下的。
她轻声说:“官差讲什么田什么税,我不懂。我只知道,崔相在做很多很多好事,让我们能吃饱饭,让阿爹不用去打仗,让我……像人一样活着了。”
25.
那之后,我提笔,写下一封信,寄去洛城。
信中,我称他为夫,落款君妻。
崔毓很快便回了一封信。
我问他,回到洛城后可还习惯?他回我,洛城的梧桐还是那般,他觉得很好。
两地相隔太远,我们难得一见。于是书信慢慢攒起来,摞成了厚厚一沓,放在窗边。
一天晨间,我醒时,见书信上竟落了满满的桐花。
信纸轻薄,一来一往间,我愿写煎茶煮酒,山花烂漫。他爱写御前对奏,诸君座谈。
崔毓问,吾妻,梧桐今如何?
我回道,冠荣亭亭,只待凤来仪。
只是他是一国之相,事务繁多,有时抽不得空与我这闲人闲聊,信便来得少。
如此这般,墨痕渐淡。
我渐渐发现,崔毓的信里,竟只报喜不报忧。
崔毓在朝会时突然昏倒的事,我未在他的来信里看到半分。
这件事,是阿莲告诉我的。
她说,当时袁昶不顾殿前仪态,径直下殿将崔毓扶起。他将崔毓唤醒后,望着他的面容半晌,低声叹言。
“崔卿,何至霜发竟加朕半数。”
崔毓只道:“臣之本分。”
什么是他的本分?
他的君和他的国,都是他的本分。
崔毓日日夜夜勤务不辍,劳心劳力,寒暑如常。旁人问他,为何与天公拼命争这朝夕,为何如此急迫?
他一一回曰:“我怕来不及。”
怕什么呢?
崔毓,你在怕什么呢?
我望着窗外的梧桐树。
叶子浸着寒风,打着旋,落到了地上。
年年岁岁,春去秋来,我一方外人,早已数不清晨昏,数不清信的长短。
一日。崔毓来信,我寻常展开。单薄的纸张上,只写着一句话。
吾妻,吾思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