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与我去猜度。
整理好仪表,从一动不动的章邯身侧小心挤了出去。他寸步未挪,却始终盯着我瞧,直瞧得我想逃。
心下斟酌半晌,竟不知如何自处,只说:“看完就回吧。”
领了锦鹊欲出庭廊,未料跨出半步,便淅淅沥沥下起阵细雨来。朦胧着也不算过分,左右染些潮气。
章邯动作倒是一贯的快,折进庭中取了把纸伞出来。
看他将伞撑过我头顶,一时间我竟有些无措。
“殿下受不得潮,末将送你。”
末将送你。他似乎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了,现下听来还有些自然而然的意味。
他眼底攒了簇金粉相照的桃花,眉眼鬓发次第排闼。就是这样一个暗舐血痕的人,日日护持着咸阳宫,永保大秦皇脉。
不知上次放走盖聂,父王有没有为难于他,可曾让他受罚……
忽从不着边的思绪中惊醒过来,眼帘里是他环握伞柄、青筋跳突的右手。
而我不过沦于别人的口舌,怎可与之并论?
终是别过头:“将军是撑天地的人,怎好纡尊降贵为我撑伞。”
他似乎早料到我的拒绝,笑得几分空落:“请殿下莫再折煞末将……至少带上伞。”
由他将伞柄放进我手里,不做多余的推脱,随后带上锦鹊欲出御花园,忘了道谢。
“若夫人到——”宫奴的高声通传横亘满园,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她还是来了。
今日我之所以同意来这里,其目的便是来确认她有没有出席。
看来这次年祭吩咐我做的些腌臜事,她还算上心,小宴末了也亲自来看看成效。白话到底儿就是不相信我罢。
冤家路窄,偏偏就撞上了。
若是如此直接出面相碰,必然免不了一顿明枪暗箭含沙射影,委实是场不必要的麻烦事。
我又打起身后那男人的主意,一转头,他果真还在原地没曾走开。
望去浩荡一行人正往里头逼来,我没办法,拉起锦鹊施施然返回章邯身边,期间对上他如炬目光,又止不住心慌。
没来由的心虚,使我与他对望的眼神都变得怯怯,原本的一场小算计,愣是说出恳求的味道。
重新将伞塞回他手里,我低下头,声音很轻:“还是劳烦将军送我一程吧。”
偷瞄他一眼,挑眉看我的表情似乎在哪里见过。
不过于他而言,我此番动作的原因,在见到若夫人时也不会难理解。
见他还是不说话,远处若夫人的人马又越靠越近,我不由往他身后躲了躲,催促地扯一下他的腰链。
“好。”他无条件答应了我的要求,带我走时的动作,是把雨伞极尽可能地偏向我。
我总有些过意不去,主动伸手将他执伞的手往他那侧推推。
他的手多暖,总叫我这般畏寒之人凭空生出些贪恋来。
放手时见他又歪过来,我再去扶正,他还是执拗,直到我忍无可忍地握定他大我好几圈的手:“就这样!”
他不再动弹,说了声是,皮肤上的温度转而变得更热。
宜春宫一行很快径行而来,穿越过伞柄上我们交叠的手,我的视线恰好与打头阵的若夫人潦草擦碰。
只在瞬息,我从她眼里读到了惊异,这就够了。
她此次前来,必然会发现我违背了她的意愿。即便她目前仍然需要我,断不会取我性命,只可惜我也不会听之任之。
她对章邯的忌惮,是我极为坚固的一层护甲。
神思缭绕烟雨之时,陡觉章邯的目光落定在我脸上,回神去探寻,眼神里满是和他身份极为不相符的纯粹。
总在探究,总是怜然,他的眼神是投却一颗玉石也溅不出水花的深沃。
轻碰他的腰身,我小声提醒:“看路。”方才转移他的视线。
本本分分安送我至回鹿台,章邯未设多言,施下长揖后撤身离开。
我在门阶前迟迟没有进去,他的背影填满瞳孔,挥洒的每一步都踏在心中最恰当的位置,并非大开大合,却一起一落,玉山将崩。
疏雨广寒,偏有人身如火光,燃尽人间黯然色,风姿琳琅,像谁的英雄。
“原来,目送一个人远去,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