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油车一前一后在永乐坊前停下。
轻缨仔细捧着纱绣折扇,仍在好奇云弥送什么:“拓本?诗文?还是画作?”
“都不是。”云弥跟着她向里走,“是我自己画的账本,按月日收支比了格子。”
“哇!”轻缨高兴道,“芸娘一定会喜欢。”
过两条内坊道路,远远已经瞧见一位高大娘子在门前迎来送往,在走动人群间分外瞩目。
云弥语气羡慕:“芸娘子可真高。”
“她父母都是栗特人。”轻缨解释,“长相与中原人不同,高身量的又格外高。不过,大部分也只是寻常身长啦,芸娘子的父亲可是将军。”
“说起来,”轻缨忽然转头,“檐檐好像没有长高噢。从前你我相仿,那日我母亲说,我比你稍高一寸了呢。”
再多一个人说她不曾长高。这事就要成云弥心结了。可是……
一想到夜间旁的小娘子酣然安睡时,她在做或不得不做什么,又觉得此事无解。
难道要她同他去说,今后早些完事,我好早些入睡,努力长高?
她想长高本就有他的原因。她不想总是被他轻易提过来提过去,连从身下落到腰间,都不需要一眨眼。
但他一定会拿看狂症心病之人的目光古怪瞅她,这不如杀了她。
等等。
衡阳说,他不会再来找她了。
轻缨站住脚步,奇怪喊一声:“听檐?”
云弥摇摇头:“来了。”
芸娘子拥有极为挺立的眉骨,和一双色泽浅淡的眼睛。谢云弥礼物时,屈膝贴一贴她的额头,嗓音轻柔:“欢迎小娘子。”
将云弥迷得频频回首,轻缨笑得不行:“很漂亮,对吧?”
“好漂亮。”云弥猛点头,“好漂亮好漂亮。”
“方才我听人喊,赵娘子。芸娘汉姓赵吗?”
“是。”轻缨道,“她原本叫赵云的。”
云弥差点滑一跤:“啊?”
“还是那时她阿耶效力的中原将军,说同一位‘姿颜雄伟、强挚壮猛’的人物撞了,后改为芸草的芸。”
轻缨原本要笑,想一想,又道:“但以那时栗特人的处境,不作汉化,也很难在长安立足。”
安禄山、史思明皆来源于栗特族人的昭武九姓,自安史之变后,栗特人在关中的境遇一落千丈。
“其实,也有许多栗特人为长安而战。”云弥明白轻缨的意思,“李抱玉将军原名安重璋,随李光弼将军镇守河阳,收复怀州,后又抵御吐蕃。他正是耻于和安禄山同姓,求赐皇姓,连籍贯也改成京兆府长安县。”
获名抱玉,汉学色彩相当浓厚的郎君名姓。
未出阁的小娘子要坐内室,同外间隔开。轻缨将云弥领入,二人在角落小桌坐下。
轻缨这才低声回:“但有时民间不这样讲道理,连朝野都未必讲道理。这些年,长安排胡一直很严重。像芸娘子这样,祖上三代都有为中原王朝殉国的男丁,她起初在永乐坊做买卖,也是饱受欺凌。”
“你是那时同她相交?”
“对的。有一回路过碰到,旁人要她滚出长安,还动手砸铺面。我问她为何不生气,她说,‘因为我就是长安人’。”
云弥默然片刻,只问:“芸娘子可有婚配?”
“有过的。八九年前了,成婚第二个月,她的郎子就随军去河北参与同藩镇的战事。”轻缨低头,“没有回来。我问她为何不再挑,她说反正也不知能活到哪个月,算了。”
云弥不免又是默然。
“所以我同她关系极好,她和我说过好多事。”轻缨微微笑道,“她还想教我说栗特语言。不过后来发现,她自己说梦话都是中原官话了,纯正的洛阳乡音。我家中还有剑南音调呢。”
“长安在你眼里很不一样。”云弥戳一戳她的手背,“长街短巷,都是故事,是吧?望夏小史官。”
“哎呀。”轻缨又害羞了,“如今也不进学了,我四处转着看一看嘛。”
云弥趴在手臂上,出神看着轻缨。
那郎君的为人是不错的。至少他能说出,我不是柜坊里的飞钱。
至少他明白,心中喜欢她,就不可再同旁的女郎有所联结;同时即使心中喜欢她,也要一视同仁敬重其他小娘子。
但他或许不能明白,她对友情的另一份理解。
并非女郎就一定要和女郎好。女郎也可以因为政见相左、利益冲突、脾性不合而互相敌视,争抢到底。
但比起受男女情爱影响,这些截然不同,甚至珍贵。
她是这样欣赏望夏,她相信望夏也是这样信任她,才会分享自己眼中趣味盎然的人和事。这样的两位小女娘,绝不能因为一个男子而心生龃龉。
放在整个天地间,都是很可惜的事情。